5月12日，成都市教育局發布通告稱，根據群眾舉報，成都市五個區(錦江區、青羊區、金牛區、武侯區、成華區)的學而思培訓機構存在違規辦學現象，已對學而思各教學點分別給出了整改期間暫停招生或暫停教學活動的限期整改要求。

這樣的懲罰力度，即使放在全國的教育培訓界，也稱得上罕見。

分析認為，辦學不合規，只是原因之一，更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學而思對現行教育帶來的壓力和挑戰。據當地媒體報道，早在4月，成都地區的學而思培訓點就曾被爆出與“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的疑似泄題事件有關。

即便爭議不斷，這家培訓機構在一線城市受到的熱情仍然不減。在焦慮的家長們看來，一個學而思名額相當于一個名校的優質學位，學而思的老師則更是“家長們心目中的理想老師”。

而在這個“瘋狂”補習班里，一個“家長心目中的理想老師”又是如何被培訓出來的?

“家長們理想中的老師”

進入5月，一線城市一年一度的幼升小大戰又開始了。

6歲的欣怡一臉茫然地站在廣州珠江新城建滔廣場的4樓，這里是廣州學而思的教學點之一。大廳里擠滿了人，不少是和欣怡一般大的孩子，更多的是焦慮的家長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并不太清楚，即將參加的學而思新生測試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照學而思的招生規則，所有學生需先參加這個入學測試，合格后才能入學。之后，根據考試成績，學生會被分到基礎、提高、尖子和超常4檔梯度。分班結束后，家長再通過網絡“搶”對應班級的入學名額。每學期課程結束前，4個梯度班級的學員會再接受同題測試，成績優異者有機會獲得“晉升”。

今年9月，欣怡就要上小學了。她的父母早已在珠江新城買房，順利為女兒獲得了一個省一級學位。然而，對于“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來說，一個學位遠遠不夠。要打贏6年后的小升初戰役，還得搶到學而思培訓名額。

欣怡還不太會寫英語單詞，在學而思的英語測試中只能口述，讓老師幫忙填寫答案，幾番交流下來，她喜歡上了這里的年輕老師。

和傳統補習機構不同，學而思的老師大多年輕，畢業于全國各大重點院校，許多擁有數理化競賽獎牌。他們是學而思的“金字招牌”，也是這場“教育大戰”最重要的推動者。

“如果能招聘到合格的教師，我們就開一個班，如果不能，這個班我們就干脆不開。”學而思創始人的話，成為了這家機構今后內部篤信的理念。

學而思對外宣稱，招聘一名教師，從面試到終上崗，可達到96%的淘汰率。據學而思官方材料，目前整個集團1.7萬名員工中，95%以上出自211、985院校，其中“清華、北大兩個學校的畢業生有400多人”。

“刷托福題刷到懷疑人生”

就在家長們為學而思的一個名額擠破頭時，學而思的校園招聘也在全國各大高校進行中。

劉鑫(化名)剛剛參加完某一線城市學而思的培訓，成為了學而思的一名英語老師。“過關斬將通過四輪面試，加上最后的培訓，嚴格意義上篩選過程有5輪。”劉鑫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劉鑫是某重點院校的本科畢業生，決定進入學而思工作之前，他最大的愛好是攝影—“可是攝影太難找工作了，剛好去參加了學而思的宣講會，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了。”劉鑫表示。

學而思要求應屆畢業生在簡歷里填寫自己的高考成績，劉鑫的高考英語成績很出眾，這為他加了不少分。

待遇是學而思最吸引劉鑫的地方。“我們在面試的時候簽了保密協議，不能說具體的收入，但學而思對外宣稱，校招應屆畢業生的收入可以達到8000元-1.5萬元不等。”學而思的教師公開招聘上還寫著，入職滿三年可享受20萬-50萬元的住房無息貸款和帶薪年假、節假日慰問金(品)、車費補貼等。

學而思校招的第一輪面試就安排在校內宣講會上，宣講會當天，劉鑫要在學而思的題庫里，選擇一套英語題進行準備和試講。

接下來的三輪面試，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流程。

“最后一輪才是HR和總監面試，我記得他們強調，學而思的通過率只有4%，能留下來非常不容易。”劉鑫表示，他的同班同學，一位英語口語流利的女孩子，則在這一輪面試中被刷下來了。

“我覺得她英語說得比我好，我能留下來大概是因為我是男生吧，這里的男生太少了。”劉鑫說道，同期的培訓班里大多都是省內重點高校的畢業生，其中男生非常少。有前輩告訴他，學而思更喜歡他這樣的年輕大學生，就像一張白紙，更有活力和沖勁，也更好培訓。

四輪面試結束后，等待劉鑫的就是培訓—劉鑫將之形容為“突破了他個人的自我認知”。自認為不善言辭的他，在培訓老師的鼓勵下，要開始學會充滿激情地講課，同時他對教育培訓的觀念也發生了一些改變。

“說實話，在進入學而思之前，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不過在面試官幾輪的鼓勵下，我覺得我講得還不錯，對自己也有一些自信了。”劉鑫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在另一個省會城市，英語專業畢業的何菲菲(化名)也同樣身處緊張的培訓之中，她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選擇學而思的原因，一是因為待遇高，二是希望畢業后待在一線城市。

何菲菲接受的培訓與劉鑫大體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培訓內容。

“培訓第一個星期剛過去，我們每天的主要任務是刷題，一天要做六套托福題，做完以后還寫總結，除此以外，還不時上去試講知識點和做即興演講。”何菲菲說道。托福被認為是學而思和新東方的主要差距之一。

導師們說她很聰明，6套題一定能很快完成，但是這么刷題，連英語成績優異的她也“還是刷到懷疑人生了”。

盡管培訓很緊張，但也有讓她愉悅的地方。“老師們普遍都很年輕，說話非常有禮貌，有一天下午，我看到一個比較高級別的老師，為了一個孩子的教學方法討論了很久，感到挺意外的，原來教育并非我想象的這么簡單。”何菲菲對時代周報記者說道。

“高考極高分，奧賽黨”

點開學而思官網名師簡介，會發現里面有不少奧賽的翹楚：

比如在武漢團隊中，來自北京大學的盧寧是河北省衡水市高考狀元，高考數學滿分;深圳的團隊里，陳晨是北京大學數學科學學院碩士，榮獲2003年中國數學奧林匹克金牌……

據學而思介紹，這些名師當中80%以上來自北大、清華，90%以上具有數學競賽經驗并曾取得優異成績;100%具有多年競賽數學的教研教學經驗。

“學而思選老師的途徑和別人不一樣，很少依賴公立學校的老師和退休老師，招的大多數是應屆生，”一名曾在學而思工作的老師表示，“這些老師盡管不完全是北大、清華畢業，也都是各省重點院校的畢業生。這對家長很有吸引力的。”

除了學校，學而思也非常重視這些應聘者的高中成績，如果有在高中各學科競賽中拿獎的，則更加受歡迎。

何欣是學而思廣州分校的化學名師，他在知乎上以“賀仙”的名字回答網友們的化學問題，本人則因為拿到高中化學競賽一等獎而被保送至武漢大學。他婉拒了時代周報記者的采訪要求。

在何欣的知乎回答上，學而思常年招收優秀的應屆畢業生，“尤其歡迎高考極高分，奧賽黨”。

這一系列的培訓與篩選，與學而思的發展歷程不無關系。

2003年，畢業于四川大學的張邦鑫進入北京大學讀研，他和同學曹允東創立了中小學課外培訓機構學而思。首期招募的學員只有100多人。但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內，這家機構每年收入增長超過100%。

學而思早期招募的老師也更多以兼職老師為主。2007年，這家正在上升中的公司遭遇了第一次危機：兩名資深教師被競爭對手挖走，直接導致幾百名學生的流失和高達百萬元的損失。用副總裁白云峰的話形容，這次事件“刺激了內心，讓我們決定要發憤圖強”。

遭遇“挖角危機”的學而思，讓管理層意識到有必要改進老師的招生和培養模式。他們發現教師只會在自己的教學能力可以獨當一面時才出走，家長更關注教學內容的連續性與發展性。

這家公司開始將目光放在更年輕的畢業生身上，并提供統一的教材和統一的培訓模式，以求打造符合他們要求的人才。

“培訓教師流水線”

2010年，繼新東方之后，學而思成為第二家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教育企業，30歲的張邦鑫、31歲的曹允東、29歲的白云峰、29歲的劉亞超，成為美國紐交所最年輕的敲鐘人。

“培養師資要花很大的代價。上市之后，所有的財務和稅務需要規范化。現在教育行業還有大量企業是現金交易，這是不符合審計需要的。學而思的財務其實承擔了很大的額外成本。我們是不是能批量地從頂尖學校吸引畢業生，培訓之后達到我們的要求，在其他的城市給孩子提供優質的課程?這個事情壓力很大。”對于人才培養，白云峰曾在上市后表示。

2013年8月19日，學而思更名為好未來，定位為“一家用科技互聯網來推動教育進步的公司”。

“現在學而思老師就像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一樣，”一篇研究學而思模式的文章指出，“通過實踐可以發現，經過學而思教師流水線下來的老師，在授課方面和公司忠誠度方面都能夠基本勝任，這也達到了學而思建立屬于自己的教師團隊的目的。”

一位前學而思老師形容學而思的集體備課與統一教材模式為“機器教學”，“就是日復一日教應試內容，快速而高效，對學生而言或許是好的，但老師就成了機器，沒什么發展”。

還未入職的劉鑫覺得這未必不好，“畢竟我現在還是一個沒有經驗的菜鳥，通過集體備課可以保證教學內容的質量”。

截至今年2月28日，好未來在30個城市共設有507個教學中心，總學生人次更是從230.98萬增長到約393.47萬，同比增長70.3%。

今年1月19日消息，好未來公司2016年第三財季營收2.606億美元，同比增長83.3%，利潤從上年同期的1610萬美元增長到本季的3110萬美元，增幅為93.1%。

今年暑假，劉鑫就要開始自己的正式教學生涯了，目前他還要去學而思的課堂旁聽。“現在的小學生太厲害了，他們很多的英語水平可能達到我們四級的水平。”旁聽幾節課后，劉鑫這樣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而何菲菲還在繼續刷著托福題，培訓結束后，她將根據實際情況被分派到學而思的各地分校去。

許多家長可能都會遇到“娃娃想學藝體，但不知怎么判斷家附近那家培訓機構是否正規，該不該去”的情況。記者昨日從市教育局獲悉，市教育局公布了全市近千所非營利性的文化教育類民辦培訓機構名單，供市民查詢，來看看你身邊的培訓機構有沒有資質。

若市民還想了解機構的詳細信息，也可在民辦學校地圖一鍵查詢。市教育局還給出溫馨提示辨別培訓機構資質，并歡迎市民參與監督并向當地區(市)縣教育局舉報。

培訓機構是否有資質需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1.具有辦學許可證。

2.辦學地點與許可證上登記地點是否一致(教學點應經本地教育局書面同意設立)，不一致的涉嫌擅自變更辦學地點或無證辦學。

3.辦學層次、內容與許可證是否一致，不一致的涉嫌擅自變更辦學層次(如非學歷培訓機構舉辦學歷教育等)。

4.上一年度年檢是否合格，整改不合格不予開展招生活動。

新聞鏈接

按照現行《民辦教育促進法》第七條、第十一條、第六十六條等規定，教育、人社、工商部門分別負責審批和管理不同類型的民辦培訓機構，其中區(市)縣教育部門負責審批非經營性的文化教育類培訓機構，人社部門負責審批非經營性的職業技能類培訓機構，工商部門負責審批經營性的培訓機構。

今年9月1日后，按照新《民辦教育促進法》和《民辦學校分類登記實施細則》的規定，所有培訓機構都要事先獲得教育或人社部門頒發的辦學許可證，再到登記機關進行法人登記。如為非營利性民辦學校，則到民政部門或事業單位登記管理機構登記;如為營利性民辦學校，則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辦理登記。

成都為何要動學而思?

被整頓后，學而思也出來發聲了，基本就是接受整改的態度。

中小學生課外輔導機構“學而思”，報名“一位難求”、學生入學需參加分班考試、教學內容超前，一直被指扼殺了孩子的學習興趣，增加了學習負擔。

好未來4月末發布的 2017 財年財報顯示，好未來在去年實現凈收入 10.431 億美元，較上年增長 68.3%;經營利潤 1.346 億美元，較上年增長 58.2%;歸屬于好未來的凈利潤 1.148 億美元，較上年增長為 11.6%;總學生人次約 393.47 萬，較上年同期增長 70.3%。

這次被整頓，一大片人會拍手叫好;“大快人心”。

但一家蒸蒸日上的全球教育培訓巨頭，成都教育部門為何選擇硬碰硬?

5月14日，有成都媒體采訪成都市教育局相關負責人時，該負責人如此回應道：

本次執法行動是對家長們反映意見的正面回應，正在進行的民辦學校年檢工作，任何培訓機構都須整改。培訓機構要生存發展就必須守住底線。一是法律法規的底線，二是教育教學規律和學生身心發展規律的底線。

按照市民辦學校年度報告和年度檢查工作的通知要求，將重點查處突破底線的違規行為，無資質或超范圍培訓、排位推優考試與升學掛鉤、開收據不開發票、無協議、虛假宣傳教師資源、拔苗助長超前教授知識，辦學地點存在安全隱患等。

希望培訓機構名單，主動接受社會和媒體監督。對整改期滿仍不達標的，以及未通過年檢的，將列入本年度成都市公共信用信息管理系統不誠信名單(即黑名單)，暫停其招生。

這位負責人強調培訓機構的底線，今年四月，成都學而思確實涉嫌突破了底線，這家機構被質疑提前泄露“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的考題!

“華杯賽”被質疑提前泄題

據報道，2017年3月11日，第22屆“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成都賽區筆試決賽(簡稱華杯賽)舉行。

華杯賽是為了紀念數學家華羅庚教授，于1986年始創的全國性大型少年數學競賽活動，現在是民間組織、民間管理的民間賽事。近年來，隨著小升初競爭愈發激烈，華杯賽的意義，已經不僅僅在于競賽成績和一紙獎狀。

業內人士介紹，部分名校出現不成文的規定：如果學生拿了“華杯賽”的獎，小升初時，可以免試或減少考試環節升入知名中學。

這道題是童童同學樂樂發給他的。匿名人士提供的錄音顯示，在華杯賽正式考試前倒數第三天(3月9日)晚上，樂樂所在的學而思培訓機構給學生們分發了一張試卷。培訓老師對題目做詳解后收走試卷。樂樂把此題抄了下來。

“華杯賽”北京組委會曾派員到成都組建了成都賽區的“管委會”。管委會成員單位中就包括成都學而思教育咨詢有限公司和成都盛世英才資優教育咨詢有限公司。

3月27日，華杯賽官網發布了獲獎名單。公開數據顯示，331個一等獎扎堆出現在華杯賽成都管委會的數家成員單位中，占比超過80%，其中，盛世英才和學而思，占比為71.31%。

很多家長質疑，這是不是又當裁判又當運動員，而且一等獎這么扎堆?

也有兩位獲得一等獎的六年級學生稱，他們都在學而思培訓，并稱考前做的有四五道題，跟考卷上題目“幾乎一模一樣”，老師還叫他們一定要記住(解題思路)，死記硬背都要記住!

所以不少孩子得了獎的家長，都感謝培訓機構“押題”準。其他毫無斬獲的家長則抱怨培訓機構老師不會“押題”，或者抱怨培訓學校“沒資源，拿不到題”。

華杯賽已走上應試教育怪圈，而成都學而思正卷入其中。

誰能管學而思?

這次成都的整頓行動，通告中多次出現違規辦學、擅自招生的字眼。

《通告》中提及的“擅自招生”具體指什么?成都市成華區教育局政策法規科科長張志紅說，學而思學校雙橋路校區還尚未交齊辦學資質所需的全部材料，就已經開始招收新生。根據有關規定，學而思提前招生屬于違規行為。

張志紅透露，還沒有接到有關學而思違規辦學的其他舉報，“學而思在準備齊辦學所需材料，完成在成華區的辦學資質辦理后，就能夠繼續招收新生。”

一個重要問題浮現，就是學而思的辦學資質。不僅在成都，在上海也出現過對學而思資質的質疑。

據報道，去年在上海的閔行、徐匯、虹口、黃浦、長寧、楊浦、浦東、普陀均有分校，共30個培訓點。而經上海市民辦教育信息管理網查詢，僅普陀區分部有教育培訓資質。

在上海，學而思這樣的機構屬于“民辦非學歷教育機構”，他們需要教育部門辦法的“民辦學校辦學許可證”。在上海目前有五家學而思學校，擁有此證。

上海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嚴嫣律師說，學而思這類營利性民辦教育培訓機構，在申請注冊企業法人時，涉及教育培訓特殊許可內容的，向所在地教育行政部門申請辦學許可證。但是如果沒有獲得培訓許可超范圍經營、違規的，工商局處罰。

而事實上，很多學而思機構的工商注冊信息中，業務里面寫的是“教育咨詢”。

嚴嫣認為，目前很多教育咨詢公司做教育培訓業務，是超范圍經營，管理原則是誰審批誰負責，但由于咨詢和培訓沒有明確的司法界定，不少行為難以嚴格界定，加之教育咨詢公司數量多，工商部門監管存在一定難度。

監管應該形成合力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終身教育研究院副教授侯定凱認為，民辦教育培訓機構監管涉及教育、工商、公安多部門。部門之間共同監管執法，銜接比較容易出現問題。所以，現在的問題主要出現在登記、準入、設立經營性民辦教育培訓機構比較容易，但后續監管比較困難。

民辦教育培訓機構若就辦學方面產生問題，教育部門應該將相關信息反饋給工商，由有執法權的部門繼續跟進。如果明確監管流程，問責時也可更加清晰，如教育部門是否把信息反饋給執法環節的部門，到下一部門有否妥善執法等。

另外，他表示，對民辦教育機構的評估和統計、信息發布制度也有待加強，涉及辦學資質、條件、質量等方面的數據應該做好統計并及時向社會發布，讓更多消費者知曉。